知我心(二)_如何攻略低岭之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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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我心(二)

  救过沈蕴吗,路弥远自己都不记得了。他只是在看到那一头鬼犬对着倒地的那个人张开獠牙的瞬间,身体已经本能地冲了上去,和它厮打在了一起。

  具体是怎么厮打的他也记不清了,血色糊住了眼睫,断裂的锈刃划破了手掌,淋漓鲜红和微薄灵力同时灌入鬼物体内,而鬼气也在不知不觉间混进了伤口,在他的四肢百骸中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,从此便有一股异样的暴戾从胸中腾起,永生永世难以平息。

  哪怕鬼物已经不再动弹,他仍然一刀一刀地朝它捅去,直到力竭。

  这算是救吗?

  可沈蕴在夜色里的眼睛如此明亮,叫路弥远说不出这样的反问来。

  狭小的空间流淌过短暂的沉默,路弥远舌尖抵着齿列,半晌后才轻声道:“师叔能想起来,我很高兴的。”

  “我也很高兴。”沈蕴的语调往上扬了三分。就像是曾经遗失的宝物失而复得一般,他这会心情好极了,甚至比去年初见路弥远时的心情更好,他忍不住又一次确认道:“你真的没事了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身体都没问题了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鬼气也都祓除干净了?”

  “……嗯。”

  路弥远最后一个语气词含混在了棉絮柔软的包裹中,沈蕴却并没注意到。

  小师叔没有经历过几次祓除仪式,他一般是斩鬼的那个,净化都是鹤院同修们的活;并且作为修士来说,只要不受到致命伤,鬼气没有在第一时间污染心窍,凭借自身灵力相护,很快就能将鬼气斥除出去——像池中瑶那种情况极其稀少,她拖了太久,撑到天贤庭时已经是强弩之末。

  而路弥远比她拖得更久,鬼化的情况更严重。

  所以才需要四年之久吗?

  沈蕴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,他伸出手,想拍一拍路弥远的肩膀,但指尖刚探出被子,就被对方握住了。

  “……”

  铜炉内的符箓仍在无声无息地发挥着效力,室内缓缓升温,连带着被褥也被熏暖。在这样的陶然的气息中,路弥远的手指也不再像平日那么冰凉。他的指尖还是冷的,但第二指节要热一点,第三指节更热一点,手指再往下,交合的掌心则已经染上了沈蕴的体温,很暖和。

  和路弥远这样牵手不是第一次了,同塌而眠的次数更是多得数不清,至于被他的小朋友用这样柔软的目光注视着,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……

  ——然而这几者在这个时刻叠加到了一起,沈蕴忽然觉得自己呼吸变得快了半拍。

  他喉头滚了滚,蓦地岔开了话题:“对了,我听师尊说,是他拜托龙王萩律救了你,那你岂不是早在杏陵之前就已经见过他了?”

  “我没见过他。”路弥远道。

  等路弥远有意识的时候,已经身处三千渊之中。

  四面八方全是黑色的浓雾,粘稠得宛如深沼淤泥。这些淤泥淹没了他,拉扯住了他,也吞没了他。他在淤泥之中睁开眼,目之所见却不是这些黏糊糊的东西,而是一只巨大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眼睛。

  ——正注视着他。

  刹那间,一股莫可名状的战栗扼住了他的喉咙,他想逃离,脚下寸步难行;他想尖叫,淤泥灌进了嘴里;在无尽而幽深的暗色中,他被迫与眼睛对视,被迫聆听着比洪荒更加浩瀚的靡靡咒语。

  这是一场加诸于精神上的酷刑,咒语穿透耳膜,塞满意识,刺耳音节宛如有千万人在身边恸哭与咆哮。而在这些聒噪声响中,又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在一遍遍重复着什么。

  ……你……请你……一定……

  一定之后还说了什么,路弥远没有办法听清,因为从遥远的头顶上方传来了一个相当优雅的男声:

  “可以开始了。”

  “……我听过龙王的声音,但没见过他,我当时也不知道他是龙王,我只明白是这个声音在主持……仪式。”路弥远声音很轻。

  他省略了“祓除”两个字,因为鬼气就没有被祓除过。不断有鬼物丢进三千渊中,一只,两只……一百只,两百只……一千只,两千只。有的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动物,有的是歪头斜脑的人尸,还有的根本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玩意。这些东西痴愚而丑陋,浑浑噩噩地游荡在四周,直到他们用并不敏锐的嗅觉闻到深渊里那颗唯一没有被污染的,依旧干净的心。

  他们朝他扑了过来。

  “师叔没有被鬼气污染过,大概想象不出来那是种什么感觉。”路弥远半张脸埋在被子里,两颊往上扬了一下,似乎是在笑,“并没有课本上说得那么难受,甚至可以说很快乐。”

  “只有灵气驱逐鬼气的时候才是痛的。”他又补充道。

  杀戮怎么会不快乐?寄生在体内的鬼气调动起嗜血的破坏欲,一切靠近他的鬼物都被他粉碎,吞噬,虐杀,每将一只鬼物碎尸万段,踩在脚下,他都能感受到一股至高无上的愉悦与狂喜向自己涌来,令他无暇再去聆听无数嚣嚣嘈杂中的那个小小声音在请求什么。

  或许就这样无止境的杀下去,再往下堕落一点,和混沌融为一体,才是真正的……他浑浑噩噩地这么想着时,疼痛骤然从心口袭来。

  那一点白光如同一朵无暇白花,就这样固执地开在泥泞里,不容许任何其他颜色来玷污。

  剧痛唤醒了他的理智,也让他记起了自己的愿望。他是人,是丹成峰的弟子,是宁微的徒弟,是沈蕴的师侄,是他最崇拜的小师叔最重要的小跟班,他怎么可以待在这里?

  放弃比坚持要容易太多,做一个鬼物比做一个人要容易太多。

  他还是想当人。他还是想以人的身份陪伴在沈蕴的身边,因为沈蕴也是人。

  “啊啊啊啊啊——”

  他第一次在三千渊中发出了声音,嘶哑难听,和那些被他碾碎的鬼物的吼叫并没有区别。嘶吼又一次引来了那个男声,对方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,高到哪怕自己仰起头也看不见光,更看不清那人是什么模样,只有对方的话语清晰地送了下来。

  “你是什么。”

  他找不到牙齿,找不到舌头,几乎不记得应该怎么发出音节:“我……我是……人……”

  “你怎么会是人?”男声笑着,“你知道你已经多久没有像人一样吃过东西了吗?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模样吗?”

  他从嗓子里发出破碎的喘息。很久之后,他又小声重复了一遍:“我是人……”

  男声没有立刻回话,像是在考量着他这句话到底是鬼物的执念呓语还是出自他的本心。少顷,男声才道:“如果你还想当人,就得给自己找一把锁。”

  “锁……”

  “你要用这把锁来锁住你的冲动,你的欲望。你不可太喜欢锁,亦不可厌恶锁,这两者都会令你身体里的鬼气加剧,你就当不了人了。”男声停顿了一下,“你有这样的一把锁吗?”

  他没有任何犹豫,“我有。”

  “……师叔刚刚说我救了你,其实师叔更是救了我。”路弥远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沈蕴,“因为有师叔护住了我的心窍,所以我什么都不怕。”

  “弥远……”沈蕴心头泛起类似于欣慰的感情,他觉得这是欣慰,但欣慰并不会如此酸涩,也不会如此粘稠,在嗓子眼里鼓着泡泡,轻轻一搅似乎就要有什么呼之欲出。

  鬼使神差间,他迸出一句:“很难熬吗。”

  “也不是很难熬。”路弥远将沈蕴的手往自己枕边拉了拉。他说话时气息轻促,如一个又一个吻落在指尖,灼灼发烫,“每次觉得要熬不下去的时候,我只要念两个字就可以了。”

  “哪两个字?”

  “沈蕴。”

  这就是他的锁,也是他的钥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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