乘人危(五)_如何攻略低岭之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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乘人危(五)

  路弥远面无表情:“我上去做什么呢,守庭。”

  虞守庭道:“归庭,上课,修习,这就是你应该做的事。”

  路弥远看了一眼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,漠然地弯了弯唇角:“可晚辈是为了他才来天贤庭的。”

  “你为了谁而来,都与吾无关,只要入了庭门,就是我天贤庭的学生,就要守我天贤庭的规矩。”虞守庭又往前了一步,“你的事情,司君齐都对吾说过,他说你很危险,所以这一年来吾一直都在观察你,一旦你行差踏错,吾会亲手祓除你。”

  “晚辈多谢守庭手下留情。”路弥远语气淡淡的,对这样的安排毫不意外,“想必掌教也很后悔,自己当初为什么答应师叔一定要救我吧。”

  “他救你,是他为掌教为师者的责任;他防你,也是他为掌教为师者的责任。两者并不冲突。”虞守庭否定道,“关于你和沈蕴的事,他从未后悔,若时光重来,他依然会答应沈蕴的请求——吾此刻留在这里,也是他的请求。”

  路弥远抿起了唇。

  “……万事悔亦不可追,这个道理在学生被逐出龙玄时已经明白。”一年前灯火幽绰,司君齐对着虞守庭俯身跪拜,字字恳切,“学生身为执剑使,却对主上刀剑相向,是为不忠;身为沈丹成至交,却违背了对好友的遗言嘱托,是为不义;身为一派掌教,明知应尽早祓除路弥远了结祸患,却将他交托给了天贤庭,是对苍生不仁。学生不忠不义不仁,但始终不悔。此生唯一的希望,就是我的弟子不要重蹈我辈覆辙。”

  “所以守庭,我希望您到时候……能助学生一臂之力,帮帮他们。”

  “从始至终,他都希望你和沈蕴能够互相扶持,”虞守庭道,“他信任沈蕴,也信任你。”

  路弥远沉默了。他低下头,注视着脚边一动不动的江夙。

  之前仿如战神一般的男人此刻正静静地躺着,他脸上的那些斑斓黑纹已经褪去,掌心的黑刃也无影无踪,唯有凝固的双眸固执地睁着,无论黑雾怎样拂过也不肯合拢。

  许久后,少年重新开口:“您想知道剑圣是怎么死的吗?”

  “不必告诉吾。”

  尽管虞守庭拒绝,但路弥远还是继续说了下去,“我在吞噬鬼气的时候,也能见到鬼物生前的片段记忆。江夙当时已经发现了云丛有鬼隙出现,于是便孤身前来祓斩,这里被祝桃设下了重重幻境,尽管伤不到他,却将他困在了里面。他不断的破除幻境,也不断的陷入幻境,最后他发现自己来到了晚辈的宗门,丹成峰中。”

  破破烂烂的门厅里,一群凡人在喜气洋洋地张罗饭菜,缺了几颗牙的老太婆给他递来了一碗浑浊甜酒,而那个人则放了一张旧凳子在自己身边。

  “坐。”

  他知道这是幻境,是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经历过的事情,但他还是坐了下来,喝下了那碗甜酒。在某个角落,似乎一直有个小小的声音在不断对他重复。

  如果重来一次……如果能再来一次……我一定不会……

  他在幻境中沉默地吃完了一顿饭,又像上一次一样和那个人走到了门外谈话。他没有像上一次一样言辞严厉,而是尽可能地用了最柔软的语气。

  “跟我走。”

  他不介意对方曾经的背叛,也不需要对方当什么狗屁执剑使,因为自己的剑术已臻化境,再无空门。而他的剑术越是完美,心里的某一块缺口就被撕扯得越来越大,他不得不用定魂铃将那个缺口塞满,一颗,两颗,三颗……但这是饮鸩止渴,他知道真正的解药是什么。

  他拉住了对方的手腕,重复了一遍:“跟我走吧,君齐。”

  “抱歉。”对方仍旧拒绝了。

  “为什么。”

  那个人平视着他,回答道:“因为七年前我赢了您,所以您的父亲很生气,他挑断了我的手筋,命我立下毒誓此生不可再用剑,将我逐出了龙玄。”

  面前的“司君齐”语调平静地说着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话,被江夙握住的手腕上毫无预兆地绽开了一道又一道深深伤口,鲜血争先恐后地满溢而出,殷红顷刻染透了两人的手掌,袖口。

  “这是你害的,少主。”他说。

  江夙知道司君齐其实从未说过最后这句话,他知道眼前一切皆是幻象,但他臆想出的这几个字仍像一柄最锋利的刀刃,在从丹成峰离开后的每一时,每一刻,都将他胸口那道已经愈合的伤口搅得血肉模糊。

  这是他害的,所以不可能再重来一次了。他知道自己走遍碧落黄泉,也永远找不到“那一剑”了。

  “定魂铃碎了,江夙疯了,祝桃先生轻轻松松地走了过来,将一块黑晶打进了他的心口,把他推下了鬼隙。”路弥远看向虞守庭,“您看,不可战胜的剑圣居然被一个这么简单的幻术骗得团团转。”

  “你想说什么。”

  “晚辈在想……江夙死后能一直徘徊在这样的幻境,也未必是坏事。”路弥远道。

  这句话听起来颇有些古怪,虞守庭皱起了眉,才要说话,路弥远继续开口道:“您真的不打算上去了吗?”

  “吾说了,祸端还未消弭。”

  “这里的鬼气如此浓烈,晚辈都无法将其彻底消化,您打算怎么消弭?”

  “吾自有吾的办法。”虞守庭道,“此地的鬼气是否都已听你的召唤?”

  路弥远默认。

  虞守庭道:“既如此,便将它们全部传递到吾身上。”

  路弥远道:“那么您会立刻化鬼,成为云丛第二个‘剑圣’。”

  “吾还没有那般无能,”虞守庭冷冷道,“何况若吾之身躯不复存在,鬼气难道还能叫吾化成鬼物不成?”

  路弥远怔了怔,旋即明白了虞守庭想要做什么——她想在鬼气尽数落在自己身上后自爆,这样鬼气便再无所凭依,这道鬼隙自然会消失!

  “您确定?”路弥远忍不住问道。

  “在吾用出以身引雷之术之后,吾已经自己断了退路,”虞守庭催促道,“无论哪一辈人,都曾做过一些错事,吾不希望这些错延续到下一代人的身上,所以不如由吾来终结。”

  “最后一个问题,”路弥远嘴唇开了又合,忽然问道,“您说掌教希望我和师叔相互扶持,意思是师叔会活过来的,对么。”

  “这你得上去问你的掌教。”虞守庭道。

  路弥远瞬间哑然。少年定定注视了老人片刻,终于往后退了一步,鬼气从他的脚下无声腾起,“师叔跟晚辈说过他从来不怕您,觉得您是刀子嘴豆腐心,还没有丹成山下的浣衣大娘来得吓人,如今晚辈信了。”

  “那是沈蕴这小混蛋欠教训。”鬼气聚拢环绕,虞守庭在黑白交错间傲慢地扬起了头,“你也应该尊敬吾一点,臭小子。”

  路弥远向她行了一礼,在他躬身的刹那,潮海般的鬼气涌向了虞翠之。

  偌大的鬼隙中,只剩鬼气还在服从着路弥远的命令,又或者是遵循着贪婪的本能,朝着这儿唯一的灵气来源袭去,并一圈圈彻底将老人瘦小的身躯包裹成了一个无比巨大的黑茧。

  突然间,黑茧绽开了一道裂隙,一道白光从缝隙冲迸出,同时茧内像是充气一般骤然饱胀,更多的电光从中绽破,冲破了重重遮障,若说之前的虞守庭只是一团火焰,那她现在就如一颗太阳,将整个鬼隙轰然照亮!

  没有可以依附的东西,鬼气尖啸着四处流窜,但根本没有任何空隙可以躲藏就被高温灼至蒸发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枯的气味,原本阴冷的鬼隙此刻变得比盛暑的稻田还要滚烫。

  这一场光与电的处刑不知进行了多久,终于刺目的光芒慢慢黯淡了下去,鬼隙重回寂静。在寂静中,那一声掌心相击的脆响分外清晰。

  啪。又鼓了一下掌。

  一个身影一边鼓着掌,一边慢慢地从暗处走了出来。是祝桃。

  “以五尺之身纳十万雷劫,用这条命救了所有的学生,甚至在临死之前还能感化一个差点走上错路的小朋友,这个结局对您来说,确实堪称名留青史的伟大。”她一步步来到了方才雷电的汇聚地,这里一片焦黑,只剩一截短短的木块留在地上。

  是掣电剑的剑柄。

  “……”

  祝桃将木块捡了起来,指尖轻轻拂过上面残破而狰狞的鬼头,低垂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。

  “你在想什么?”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。

  祝桃转过身,看向黑暗里的来客,莞尔一笑:“我在想,我花了这么多年搞出的鬼隙,居然才弄死了这么点人,我真是亏大了。”

  “能让虞翠之死在这里,这个鬼隙的价值已经达到了。”那个声音嗤笑一声,转而问道,“我倒是有点在意刚刚那个男孩。”

  “您说路弥远?”

  “你认识他?”

  “上过我的课,是个很听话的小朋友。”祝桃回答着,眉却蹙了起来。

  如今仔细回想去,明明这一年发生的所有变故这个叫路弥远的少年都经历了,但所有人的目光却只关注着沈蕴。诚然有沈蕴太过耀眼的缘故,但更多的,是因为这个少年一直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,让自己仿佛变成了沈蕴身后的一道影子,无声无息,却又无处不在。

  会隐藏的人往往都很危险。这个道理祝桃比谁都清楚。

  “你刚刚也看到了,他同样会操纵鬼气。”那个声音继续道。

  祝桃:“他是司君齐的弟子,司君齐有沈丹成的笔记,如果他能掌握笔记上的内容,操纵鬼气并不是难事。”

  “可司君齐和那个沈蕴为什么不会?”

  “没准人家看不上咱们这些歪门邪道嘛,”祝桃很无所谓地笑笑,“您这么在意,难道是怕了这么个小家伙了?”

  “祝仙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,激将我?”

  “不敢。”祝桃悠悠道,“反正就算路弥远会操纵鬼气,凭他凡人之身也承受不了太多太久,如何能与您之神武比肩?”

  对方对祝桃虚伪的奉承嗤之以鼻:“让柴家盯着他点。”

  祝桃行了个礼。

  “说起来你设计出的那场好戏,柴家也已经开始演了。”

  “是么。”

  祝桃对此不置可否,她将木块收进了怀里,往声音所在的传送符阵走去。路上有零星几只残存的鬼物嗅到了她的气味,向她凑了过来,但它们还没来得及靠近,就被几枚飞起的人面骰子一口吃掉了。

  窸窸窣窣的咀嚼声中,那个声音又是一哂:“祝仙师这就走了?不去看看上面的戏演到哪儿了?”

  “没什么好看的,柴成周那种废物,只会演出一场烂戏,白瞎了我搭得这么好的舞台,写的这么好的剧本。您最好还是祈祷这废物演技不要太差,别害您的大计出了差池。”祝桃说着,人已经来到了符阵边,在快要踏入时,她忽然又停下了脚步,回身沉默地看向对方。

  她注视的时间太久,久到对方甚至觉得有些不适起来:“祝仙师还有什么事?”

  “没什么事。”祝桃蓦地朝对方笑了起来。女人五官平凡,毫无特点,几乎放在人群里就会消失不见,但此时这一笑却异常美丽,在幽曳的阵光的照耀下令整个人平添了一丝妩媚,“我只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由您出演的下一幕了。”

  柴成周并不知道祝桃是这样评价自己的演技的,他还在努力将鬼隙外的气氛引向预定的高潮。在宫梦锦等人出来之后,他一眼便看见了混在里面的殷贤,他立时松了口气,将手掩在袖下比了个手势,殷贤会意,向他点了点头。

  崔兴言等人正忙于查看燕也归他们的伤势,问询宫梦锦下面的情况,并未注意到这二人的小动作,而江棐一见到舒喻背上恹恹的江子鲤,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,急急唤道:“还不快把子鲤带回去!”

  说着,自己便已快步赶过去,将江子鲤一把从舒喻手中拽了过来,转身便示意众人起剑离开。眼看龙玄众人就要在江棐的带领下逃之夭夭,柴成周心头着急,也懒得再做什么场面工夫,立刻出声唤道:“江掌教?龙玄不是一向要做百宗表率吗?自家少主一点轻伤,派人送回去便是,怎么全员都想走了呢?”

  江棐听见这话依旧头也不回。

  柴成周几乎要冷笑出声,他喝道:“拦住他们!”

  乾炎弟子迅速冲出,将龙玄众人团团围住。

  江棐怒视向柴成周:“你……!”

  “我怎么了,我倒要问问江掌教怎么了,”柴成周义正言辞,“您可是把我们神州骗得团团转呐!现在好了,也不用劳动徐仙师费劲心神冥思苦想,只需要来问问您身后的江小少主,他在鬼隙中……遇到的是谁呢?”

  江子鲤始终低垂着头,听见这话后浑身都发起抖来,江棐一见这情景,心已经彻底凉透,但他仍强撑着咬牙命令道:“你一个字也不准说!”

  “不用江掌教命令,我看江少主他也不敢说!”话音刚落,一个声音便从另一边霍然响起——殷贤拔尖了嗓子叫嚷道,“——毕竟谁敢说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要祓除自己的亲生父亲呢!”

  江子鲤的父亲还能是谁?方才只是瘟疫一般的猜疑被人此刻证实,人群瞬间哗然。

  “真是剑圣?”“剑圣在下面?!”“我十年前就说不可能嘛,毕竟他们开山祖师江杳都没飞升,凭什么江夙就能飞升……”“龙玄居然瞒得这么好,亏他们还有脸说自家是逢鬼必除,哈哈!”……

  各种各样的声音像是炸开了锅一般此起彼伏,最后慢慢都汇成了两个字——骗子。骗子!

  “骗子!”“你们有什么脸当首宗!”“龙玄?狗玄!”

  愤怒,讥讽,落井下石的快意,被龙玄压制多年的憋屈……此刻全部都有了宣泄的出口,那些曾经对龙玄谄媚讨好的宗门几乎是瞬间变了一副面孔,他们迅速站到了柴成周的身边,向龙玄吐出了最肮脏的唾沫。

  “……不可能……绝不可能……”

  江棐额头青筋根根暴起,剧烈喘息不止。

  十年前,在得知江夙失踪后的第一时间,他便派出了所有弟子在神州隐秘寻找。他不是没有想过那个最坏的可能,但他心中却总怀着那一丝侥幸——毕竟那是他最出色的儿子,是龙玄数百年来不世出的天才!他的孩子甚至完成了可以比肩龙玄祖师的战绩!那么夙儿是不是有可能已经位至人极,像不知历以前的那位剑客一样破空而去?

  暗示得多了,就连他自己也逐渐开始相信自己的这个臆念,只是在午夜入梦时,他偶尔也会恍惚见到他那引以为傲的儿子,正孑然徘徊于无边黑暗中。

  但梦是假的,飞升是真的。

  飞升一定是真的。

  “你们……你们全都是嫉妒夙儿!全都在一派胡言!!”江棐咆哮出声,“妖言惑众者,死!”

  说着他猝然拔剑,飞身朝着殷贤刺去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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